格聂 第二章
谢霆坠入了极深的梦，四肢百骸都被牵引着落进浓郁的暗色里。寒意被驱走了，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，可眼皮怎么也睁不开。记忆是混乱的，只记得昏迷前见过一双小鹿般澄澈又慌张的眼睛，还有鼻腔里晨露和野草的气味。这一定是个梦吧，自己大概死在了逃离义勇堂的路上。
从九岁被向成杰在街边捡到开始，谢霆此后二十六年的时间都在为他出生入死。他对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，那不是他的父亲，却让他不再挨冻受饿，教会他读书和搏击，甚至给他分堂主的位置。谢霆一直都知道，能掌控港城最大地下组织的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他好。堂主从没把他当做儿子，可谢霆却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，在几次帮派火拼之中不顾生死。正是因为这一点，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看重与信任，义勇堂的兄弟们都知道谢霆几乎是组织的二把手。
向成杰靠着贩du起家，处事圆滑果断，在利落地帮白道处理过几次不见光的大事后，逐渐在他们的默认下将手伸向了军huo和赌场。这才有了今天枝繁叶茂，让人闻之色变的义勇堂。港城的人都知道，此人千万不能惹。据说赌场后的垃圾箱里常常能见到断指，多少个欠钱闹事的人进去后就再也没能出来。
这次，谢霆也和往常一样来处理一个刚从赌场上拖下来的人。这些小事本不必他亲自过手，但此人与另一个帮派13k有来往，义勇堂最近也正在和他们抢一批货。向成杰的意思是借此从他嘴里撬出点消息，然后干净利落地办了。
一进房间谢霆就看见一个小女孩被绑在角落里，嘴被胶布封得严严实实，眼睛红肿着在一旁打颤。男人被绑在老虎凳上，显然已受过一轮折磨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。声音嘶哑地嘟囔着，放过我女儿吧放过我女儿吧。这样的场景谢霆早就习以为常，年轻的时候还觉得于心不忍，如今只觉得他们自作自受。他冷漠地说：“既然想要祸不及家人，当初就不该踏入赌场。”
“不，不是我想……”男人正要解释什么，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声音戛然而止，“阿敖……是你吗？”谢霆愣住了，他没有想到会从这个人嘴里听到自己在孤儿院时的名字。“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？”男人苦笑道：“真的是你，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相见。说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冯叔。当初你父母死后，是我将你送到了孤儿院。阿敖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小名。”谢霆的脑中一片空白，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。然而孤儿院当年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线索，包括最有可能知道一切的院长。如今再听到他们的消息竟是两人早已去世。
“他们是怎么死的？”谢霆稳住颤抖的声线，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。“是……向成杰”冯叔有些犹豫地说道，“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。你父亲谢程安和我一样是搭线人，我们很早就在港城接触各种供货商。做的生意多了，不该听到的消息自然也就多。向成杰很聪明，他知道我们也有自己的关系网，所以从不在明面上下手，而是逼迫我们来赌。要么直接死，要么用情报赌个出路。可被他盯上的人，谁能有出路……不过是个漂亮的借口罢了。老谢也知道这点，所以把刚出生不久的你交给了我。你的母亲本要一同走，可义勇堂得了消息前来截人。她前去引开了众人，我才顺利把你带了出来。后来听说老谢其实赌赢了，可向成杰一口咬定他出老千，把他们夫妻两扣了下来，约莫也是和我今日一样的情形吧……”冯叔说着说着眼里流下了泪，混在血污的脸上，“所以阿敖我求求你了，我知道堂主不会放过我，活到这个岁数也已经知足了。我只求你看在我从前救过你的份上，救一救我女儿吧……”
谢霆沉默地点燃了一支烟，冯叔眼中的真诚不似作假，一旁的小女孩停止了颤抖，怯生生地望着他。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男人说的话，或者说他知道，只是没有勇气面对。这种行事作风完全是堂主能干出来的事，难道自己真的为杀了双亲的仇人卖命了二十余年吗？谢霆此时的心里并不平静，震惊、愤怒、迷茫、悲伤交织在一起。他努力回想过往，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，却无法控制地想起和向成杰初见的那天。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走下一台低调的轿车，远远地看着他。小谢霆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从另一个流浪汉手里抢下的面包，却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气场，警惕地望着他朝自己走来。
“叻仔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谢霆”
“多大了？”
“大概九岁吧，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。”
“这样啊，那就当作是今天吧。生日快乐。”
后来小谢霆在汽车上吃着向成杰买给自己的蛋糕时，心里其实偷偷期待过——他如果是我爸爸就好了。长大后他明白了很多事，堂主不是什么有情的人。可向成杰无子，只要自己足够出色，被他足够看重，那自己就是最接近他儿子的人不是吗？于是谢霆把自己的爱憎喜恶放到一边，完美完成堂主安排的所有任务。他是众人艳羡的分堂主，独得堂主欣赏，甚至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义勇堂的掌权人。说到底这是他三十五年人生里最接近家的地方，不是没有过幻想，而这份幻想今日却被狠狠戳破了。
黑暗的房间里针落可闻，烟头的红光忽明忽暗，直到快烧到手指时谢霆才反应过来。他丢掉烟头，默默走向小女孩，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布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阿…阿苒”
“多大了？”
“十一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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